語云,智者千慮,必有一失,我也想順應(yīng)一次摶扶搖而上的時風(fēng),話揀大的說,自吹為智者,接著吹,是許多聽起來值得山呼萬歲的言和行,我總覺得背后必藏著什么,而事后證明,我的懷疑主義經(jīng)常是對的??墒菍τ诟尚5纳?、發(fā)展、變化,我的推斷就錯了。入學(xué)之前的想法是,既名為校,就要有課程、考試、升級、畢業(yè)諸事。而說起考試,如吾師俞平伯先生,我就以為必不能及格,也就不能升級,更談不到畢業(yè)。如何過下去呢?幸而有許瑩環(huán)師母陪伴,霜晨月夕,如果還有閑情,可以閉門對坐,小聲哼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”之類。我呢,也必是不能升級、畢業(yè),可是如樂羊子,孤身上學(xué),住八間房,門晝夜大敞,怎么辦?早有精神準(zhǔn)備,是生于此,老于此,就是說,估計也許不能回來,至少是短時期必不能回來。直到1970年后期回家探親還是這樣想,所以各處跑,置備御寒的衣物。沒想到,大概是進(jìn)入1971年吧,形勢突變,是多方面顯示,將,或說已經(jīng),走向結(jié)束,考試、升降級等事都沒有了,只剩下為每個學(xué)員安排一個去處。
就我所知的范圍說,結(jié)束之最明顯的跡象是,傳達(dá)一個文件,內(nèi)容的重要一點是,結(jié)業(yè)之后,不分配工作的,一般不得回城市。所謂一般,是容許例外,只說與我有關(guān)系的例外,比如伴侶在城市有工作,而且離不開,為了不勞燕分飛,可以回城市。我的老伴是家庭婦女,雖然參加過“我有兩只手,不在城里吃閑飯”的學(xué)習(xí),正如其他家庭婦女,都是嘴里學(xué)好了,心里沒學(xué)好,而且未拿到畢業(yè)證書就逃了學(xué),為了躲避下鄉(xiāng),扔了城里的住所,投身于北京大學(xué)的人海之中。仍然沒有職業(yè)(不是無事可做),于是就堵死我回北京的去路。心里當(dāng)然有想法,是沒有職業(yè),為什么就不能在城市???還有,如果不上干校,告退,也逐出都門嗎?顯然,是只能心里想想,新的傳統(tǒng),今日的所說都對,只許服從,不許有想法。這也有好處,是心可以長期休息,不為將來費時費力。大概是2月晚期,聽說名為連、實為社的組織已經(jīng)在為我的去處奔走。這里插說幾句,我在教育部所屬的出版社工作幾十年,切身感受,社,上承部,對于職工,一向是寬厚的,有時參以整治,都是壓力由上方來,不得不等因奉此。我不得回北京,是因為有自天而降的明文。哪里去呢?花甲以上,最好能有人照顧,于是考慮幾個女兒。二女兒在北京,四女兒尚未成家立業(yè),可考慮的只有大的和三的。大的在張家口,三的在新疆,當(dāng)然以住張家口為上,于是派兩個人去聯(lián)系。都辦好了,最后呈軍管會,說其地乃反修前線,當(dāng)?shù)乩系倪€準(zhǔn)備疏散,況外來者乎,總之是不收。聽說還考慮過香河縣城,那里沒有我的親屬,自然困難更大。但這樣想,是求我的生活變動不過大,我感激。最后無路可走才想到生地的家鄉(xiāng),聯(lián)系,因為已是背水一戰(zhàn),也就成了。家里的人,老一輩,父母,早已歸西,中一輩,兄一支,在唐山,妹一支,在天津,總之都在外。房子空了,成為生產(chǎn)隊的隊部。交涉,讓出一間西房,略修整,算做我的安身之地。
去處定,已是3月下旬,接著就送來申請退休的表格,也就是辦理退休手續(xù)。社門里的事,好辦,也就成為快辦,只是三四天,就來人通知收拾東西,該裝箱的裝箱,該打包的打包,準(zhǔn)備有便車就回北京(因為戶口還在北京,要辦完移戶口手續(xù)才能下鄉(xiāng))。我聽命,收拾,等車。萬沒想到,等了兩天,來的不是便車,而是另一個通知,是暫不能走,因為軍管不同意退休,要改為退職。都感到意外,但一想也就明白,是社,部,仍通情達(dá)理,可是已歸軍管,自己不再有權(quán)。有權(quán)者愿意左,于是就不管解放初期審查歷史無罪的結(jié)論,更不看其后的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工作二十年,賬重新算,認(rèn)為在舊時代,未能與舊的肉食者一刀兩斷的都算有罪。所以我,吳道存,可能還有其他人,就欲行又止了。止,還要勞動,仍是燒鍋爐,于是再作長久計,開箱,解包,照舊規(guī)生活,聽候處理。等了約半個月,又讓辦手續(xù),主要是問同意不同意退職,同意就簽字,準(zhǔn)備離校。不同意?積二十年之經(jīng)驗,是連夢中也不敢說,因為這不是在法治的法院,可以辯護(hù),上訴。我仍是用新時代的處世奇術(shù),表示感激寬大處理,然后等待回北京。記得是4月22日下午,有了便車,社里派一男一女,送我到蚌埠,直到晚間,上了北上的火車。
車很擠,記得到濟(jì)南才找到個座位。沒有坐睡的本領(lǐng),又因為如此還鄉(xiāng),還要還另一個鄉(xiāng),思緒萬千,一路未曾合眼。23日晨九時左右車到北京站,大概是干校曾用電報通知家里,二女兒來車站接。到家,家里人還是表示安慰,因為究竟是回來了。我也有些安慰,但更多的是想近和遠(yuǎn)的將來。由下一個月起,工資沒有了,得了總數(shù)的退職金五千多塊錢,應(yīng)該存起來,備不時之需,而上有岳母,中有妻,以及自己,年,月,日,怎么過呢?我掙扎多半生,雖然自知無能,卻愿意自食其力,難道此后變?yōu)槌院⒆訂??還有,古人多說富貴回故鄉(xiāng),我現(xiàn)在是落魄回故鄉(xiāng),縱使已經(jīng)多有不要臉面的訓(xùn)練,想起《史記·項羽本紀(jì)》所說:“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,我何面目見之!”終于不能不感到凄然。總之是干校的一段苦難表面像是度過去,實際是換為另一種形式,這是心方面、物方面都成為“來日大難”。